民國十二年秋，河南彰德府地界，太行山余脈像條青灰色的巨龍蜷在黃土地上。山坳里藏著個百十戶人家的村子，叫柳樹溝。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樹足有三人合抱粗，樹皮裂得跟魚鱗似的，樹冠卻還支棱著，活像把撐開的綠傘。

"要我說啊，這樹底下準(zhǔn)埋著金蟾蜍！"村東頭王鐵匠蹲在門檻上嘬煙袋，煙鍋里的火星子一明一滅，"要不咋咱村旱了三年，就這樹底下能滲出水來？"

對門兒賣豆腐的劉寡婦正往木桶里舀豆?jié){，聽見這話撇撇嘴："您老可少抽兩口吧，前兒個李半仙兒還說呢，這樹底下壓著條白蛇精，專吸過往客商的陽氣。"她說話帶著股子河北口音，尾音拖得老長，像唱梆子戲似的。

正說著，村西頭突然炸開鍋似的。幾個半大孩子連滾帶爬往這兒跑，后頭跟著條黃毛土狗，夾著尾巴"嗚嗚"直叫。打頭的是狗蛋兒，這小子跑得太急，草鞋都甩飛了一只："不得了啦！西坡墳地……墳地……"

王鐵匠"噌"地站起來，煙袋鍋子差點燒著褲襠。劉寡婦手里的木瓢"當(dāng)啷"掉進缸里，濺起老高的豆?jié){星子。眾人圍住狗蛋兒時，這小子早嚇得說不出整話，只顧著往人堆里鉆。

還是跟著來的張木匠穩(wěn)當(dāng)，他攥著狗蛋兒胳膊："慢著說，西坡咋了？"

"棺……棺材板兒……自己個兒裂了！"狗蛋兒總算擠出一句，臉色煞白得跟紙扎人似的，"李二叔家新埋的棺材，釘子全蹦出來了！"

人群"嗡"地炸開。李二叔上個月剛走，才下葬七天，這會兒棺材自己個兒裂開，在柳樹溝可是要出大亂子的兆頭。前清那會兒，村西頭王舉人家老太爺下葬時棺材裂了，結(jié)果當(dāng)夜就起了場無名火，把偌大家業(yè)燒得精光。

"都別瞎嚷嚷！"人群外頭響起個洪亮嗓子。眾人回頭一看，村口來了個戴黑框眼鏡的先生，肩上扛著個黃布包袱，里頭鼓鼓囊囊不知裝的啥物件。這先生生得面白無須，眼角往下耷拉著，倒像總在笑模樣，可那雙眼睛亮得嚇人，跟探照燈似的掃過眾人。

"敢問這位先生……"王鐵匠往前迎了兩步。

"免貴姓周，單名一個易字。"先生摘下眼鏡哈了口氣，用藍(lán)布帕子細(xì)細(xì)擦拭，"方才在道觀借宿，聽小師傅說貴村有異象，特來相助。"

劉寡婦上下打量他："您是……看風(fēng)水的？"

"略通《周易》皮毛。"周先生把眼鏡重新戴上，鏡片后頭閃過一絲精光，"方才聽小友說棺木自裂，可是壬丙兼子午向？"

這話把眾人問住了。還是張木匠反應(yīng)快，他一拍大腿："對啊！李二叔的墳地正是這個向口，先生咋知道的？"

周先生卻不答話，自顧自從包袱里掏出個銅制羅盤。那羅盤足有海碗大小，分三層，最外頭一圈刻著二十四山向，中間是八卦符號，最里層竟雕著北斗七星。眾人見這稀罕物什，都圍上來看熱鬧。

"勞駕哪位帶路？"周先生捧著羅盤，指針在掌心微微顫動，"去西坡墳地。"

李二叔的墳在半山腰，背靠塊青石壁，面前是條干涸的河溝。這會兒日頭正毒，可站在墳前卻覺著脊背發(fā)涼，像有陣穿堂風(fēng)直往骨頭縫里鉆。周先生繞著墳頭走了三圈，忽然蹲下身，從包袱里摸出個竹筒。

"借把鐵鍬使使。"他頭也不抬地說。王鐵匠忙把自家鋤頭遞過去，周先生接過，在墳頭東側(cè)三尺處掘起來。掘了約莫半尺深，竹筒往坑里一插，再提上來時，筒底竟?jié)B出幾滴血水！

"媽呀！"劉寡婦尖叫著躲到張木匠后頭。周先生卻笑了，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："不妨事，是朱砂混著黑狗血。"說著把竹筒遞給眾人看，筒壁上果然有暗紅色痕跡。

"這……這是咋回事？"張木匠壯著膽子問。

周先生站起身，撣了撣長衫下擺："有人在此處布了五鬼運財局。朱砂鎮(zhèn)東，黑狗血鎮(zhèn)西，南北各埋銅錢，中間棺木為陣眼。可惜……"他忽然住口，目光掃過眾人臉龐。

"可惜啥？"狗蛋兒從人縫里探出頭。

"可惜布陣之人學(xué)藝不精。"周先生從包袱里掏出五枚銅錢，往墳頭四周一撒，"你們看，這五枚銅錢本該按五行方位埋下，如今卻東倒西歪，顯是被人動過手腳。"

正說著，山道上傳來急促腳步聲。眾人回頭，見是李二叔的獨子李栓柱，這漢子跑得滿臉是汗，褲腳沾滿黃土："周先生！周先生！我爹的棺材……"

"莫慌。"周先生擺擺手，"帶我去看看。"

李二叔的棺材停在義莊，七顆棺材釘散落一地，棺蓋斜斜歪著。周先生湊近細(xì)看，忽然"咦"了一聲。他伸手在棺材縫里一摸，拈出根銀針，針尖泛著幽藍(lán)。

"斷魂釘。"他輕聲說，"下釘之人想讓李二叔永世不得超生。"

這話像顆炸雷在人群里炸開。李栓柱"撲通"跪下，腦門磕得青磚"咚咚"響："先生救命！定是那殺千刀的趙癩子干的！他早想強買我家祖墳?zāi)菈K地！"

周先生忙扶起他："趙癩子是誰？"

"鎮(zhèn)上開當(dāng)鋪的。"張木匠啐了一口，"這孫子心黑著呢，去年王寡婦當(dāng)棉襖，他非說人家偷了當(dāng)票，硬把人家祖?zhèn)饔耔C昧下了。"

周先生沉吟片刻，忽然笑道："諸位可知，這墳地本是塊風(fēng)水寶地？"

眾人面面相覷。周先生指著墳后青石壁："此山形如臥虎，墳地正在虎口，本該蔭庇子孫。可惜……"他忽然住口，目光望向遠(yuǎn)處山梁。

眾人順著他視線看去，只見山梁上影影綽綽站著個人影，頭戴瓜皮帽，手里拄著文明棍，不是趙癩子是誰？

"好個風(fēng)水寶地！"趙癩子尖著嗓子笑，"李栓柱，識相的就把墳地賣給我，不然……"他忽然從懷里掏出樣物件，陽光下銀光閃閃，竟是把匕首！

李栓柱氣得渾身發(fā)抖，抄起門后扁擔(dān)就要沖上去。周先生卻伸手?jǐn)r住他，從包袱里摸出個瓷瓶，倒出些朱砂在掌心，口中念念有詞。說也奇怪，那朱砂竟在他掌心排成個八卦圖案！

"趙掌柜，可認(rèn)得這個？"周先生忽然揚手，朱砂"啪"地拍在青石壁上。眾人定睛一看，石壁上竟顯出個血紅的八卦，緩緩轉(zhuǎn)動起來。

趙癩子嚇得后退兩步，文明棍"當(dāng)啷"掉在地上。周先生踏前一步，長衫下擺無風(fēng)自動："你可知這墳地本是臥虎局？你在虎口埋斷魂釘，無異于拔虎須。如今虎威已動，不出三日……"

他忽然住口，目光望向趙癩子腳下。眾人這才發(fā)現(xiàn)，趙癩子站的地方，不知何時聚起一群螞蟻，正順著他褲腳往上爬。趙癩子嚇得直跺腳，卻怎么也甩不脫那些螞蟻。

"天作孽，猶可違；自作孽，不可活。"周先生嘆息道，"趙掌柜，你左腿可曾受過傷？"

趙癩子臉色煞白，他左腿確實有舊傷，是去年搶人家田地時被鋤頭砸的。周先生卻不看他，轉(zhuǎn)頭對李栓柱說："明日午時，將令尊棺木遷至村東老柳樹下，記住，要頭朝東，腳朝西。"

"先生！"李栓柱急得直搓手，"村東頭那片地……"

"放心。"周先生從包袱里掏出五枚銅錢，按五行方位埋在墳地四周，"今夜子時，你帶瓶高粱酒來此，灑在銅錢上。"

當(dāng)夜月黑風(fēng)高，李栓柱提著酒壇摸黑上山。剛到墳地，就聽見"窸窸窣窣"的響動，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刨土。他壯著膽子摸出火折子，借著微光一看，差點沒叫出聲來——五枚銅錢上各趴著只蝎子，尾巴翹得老高！

"別動！"身后忽然響起周先生聲音，"這是守財靈物。"說著掏出個小葫蘆，對著蝎子一晃，那些蝎子竟乖乖爬進葫蘆里。

"天意啊！"他長嘆一聲，轉(zhuǎn)身對眾人說，"這柳樹溝本就是塊金葉歸根局，只因人心不古，靈氣才被污濁。如今李二叔葬在此處，正是以德養(yǎng)地，以善化煞。"

話音未落，山道上忽然傳來急促馬蹄聲。眾人回頭，見是縣衙的捕快，馬背上還馱著個人，看穿戴竟是趙癩子！

"讓開讓開！"捕快跳下馬，從腰間解下個布包，"這是在趙癩子床底下搜出來的！"布包打開，里頭是幾根銀針，針尖泛著幽藍(lán)，正與周先生從棺材縫里取出的一般無二！

趙癩子像灘爛泥似的癱在地上，嘴里不住求饒。周先生卻不看他，只對李栓柱說："明日午時，你帶鋤頭來老柳樹下，往東三尺，掘地三尺。"

"這是……"李栓柱捧著陶罐，手直哆嗦。

"這是趙癩子這些年昧下的不義之財。"周先生從包袱里掏出五帝錢，在罐口繞了三圈，"如今物歸原主，你且拿去分給鄉(xiāng)親們。"

消息傳開，整個柳樹溝都轟動了。王鐵匠家分到十塊銀元，樂得當(dāng)場打了套新犁具；劉寡婦用五塊銀元盤下個茶攤，日日飄著茉莉香；連狗蛋兒都得了兩塊銀元，被縫在褲腰帶上，走起路來"叮當(dāng)"直響。

可周先生卻要走。臨行前夜，他約李栓柱到老柳樹下。月色如水，老柳樹的影子在地上鋪開，像條蜿蜒的河。

"栓柱啊，可知我為何選在此處遷墳？"周先生摸著樹干上溝壑，忽然用力一推，樹干竟"吱呀呀"轉(zhuǎn)了半圈，露出個黑黢黢的樹洞！

李栓柱湊近一看，樹洞里放著個石匣，匣蓋上刻著八卦紋路。周先生取出匣子，里頭是本泛黃的線裝書，封皮上寫著《青囊經(jīng)》三個篆字。

"這是……"李栓柱瞪大眼睛。

"這是唐代楊筠松真?zhèn)鳌?周先生摩挲著書頁，"當(dāng)年楊公云游至此，見柳樹溝風(fēng)水絕佳，特在此處埋下風(fēng)水秘籍，留待有緣人。"

李栓柱聽得直咽口水。周先生卻把書合上，重新放回樹洞："此書關(guān)系重大，非心術(shù)正者不能得。你且記住，真正的風(fēng)水寶地，不在山川形勝，而在人心善惡。"

說罷，周先生轉(zhuǎn)身要走。李栓柱忽然想起什么："先生！您還沒說那五鬼運財局……"

"那本是個聚財陣。"周先生頭也不回地說，"可惜布陣之人貪心不足，在陣眼埋了斷魂釘，反倒破了風(fēng)水。這就叫機關(guān)算盡太聰明，反誤了卿卿性命。"

月光下，周先生的背影漸行漸遠(yuǎn)。李栓柱望著老柳樹，忽然覺得那樹冠像極了把撐開的傘，遮風(fēng)擋雨，庇護著這一方百姓。

三年后，柳樹溝大旱。可奇了，就老柳樹底下那口井，水清得能照見人影。村民們輪流從井里打水，澆灌莊稼，竟熬過了災(zāi)年。有人說，夜里見過周先生在樹底下轉(zhuǎn)悠；也有人說，井底泛著金光，像是藏著金蟾蜍。

可李栓柱知道，那樹洞里早空了。《青囊經(jīng)》不知所蹤，倒是老柳樹愈發(fā)茂盛，樹冠遮天蔽日，成了過往客商歇腳的好去處。常有腳夫在樹蔭下歇腳時感嘆："這樹有靈性啊！"

直到解放后，縣里來人考察古樹。專家圍著老柳樹轉(zhuǎn)了三圈，忽然驚呼："這樹底下……這樹底下有泉眼！"

消息傳開，柳樹溝轟動了。村民們這才明白，周先生當(dāng)年說的"金葉歸根"局，原是指這老柳樹根須直通地下暗河。那些銀元，不過是趙癩子這些年巧取豪奪的不義之財，冥冥中自有天意，讓他親手埋在了泉眼之上。

如今老柳樹還在，樹干粗得四人合抱。樹底下新立了塊石碑，刻著"風(fēng)水福地"四個大字。常有游客來此參觀，導(dǎo)游總愛指著樹洞說："看見沒？這樹通著地脈呢！"

可老輩人都知道，真正通著地脈的，是人心。就像周先生臨走前說的："山川有靈，不及人心；風(fēng)水寶地，貴在養(yǎng)德。"這話在柳樹溝傳了一代又一代，成了鄉(xiāng)親們教子孫的口頭禪。每當(dāng)月夜，老人們總愛坐在樹底下，吧嗒吧嗒抽著煙袋，給小輩們講周先生布陣、趙癩子現(xiàn)形的故事。講到緊要處，總要補上一句："記著，人活一世，得對得起良心！"